夜读丨一位住进病院的母亲,和她望子成龙的梦有限个无穷大的和还是无穷大

作者: 小郑 Thu Dec 07 07:36:54 SGT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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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照。沈阳五爱市场是我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它始建于1983年,因位于五爱街而得名。即便它后来迁址,沈阳人仍习惯称之为“五爱街”。2002年,三胖子辞去公职,进入五爱市场经商。“一进五爱街我就喜欢上了那里,热闹得像盆沸水,喧腾得跟个刚出锅的白馒头一样。人和钱都像是刚从生产线上下来,新鲜的,冒着热乎气儿,最重要的是刺激。”疫情期间,三胖子闲了下来,她开始写记忆中与五爱街相关的人和事。她想过把这一系列文章写成一幅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的画卷,然而具体的生活不是宏大叙事,而是时代的点滴涓流,那些琐碎堆积在一起,纵不气势磅礴,却可爱动人。她写的就是生活中一个个敢向命运叫板的小人物。这些故事,辑成《五爱街往事》一书。本文摘选自其中的《出人头地》篇。在五爱街经商的郑彩凤,“丧偶式”育儿,一心盼着儿子出人头地,儿子姚平则乖顺地迎合她。儿子从小学起就勉强表演着“我能行”,母亲则相信儿子“一定行”,两人看似同盟,实际却走在两条从未交汇的无形轨道上。文中小标题为编选者所加。作者|三胖子编辑|谭山山《五爱街往事》三胖子著新经典文化∣新星出版社2023-10这一天,睡到半路的郑彩凤毫无征兆地醒来。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侧,她敏锐地听到儿子的呼吸声与以往似有不同,便伸出手去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发现儿子姚平发烧了。她轻轻地唤了几声儿子,但儿子已经烧得昏昏沉沉。郑彩凤不免有些慌乱,她跳下床,穿上衣服,给虚弱得东倒西歪的儿子也穿好了衣服。“妈带你去医院。”这种时候就想到远在广州打货的丈夫姚大强,他在身边就好了。然而他不在,夜风中,她往上耸了耸儿子,拦下一辆出租车。郝蕾在《春潮》中扮演一位母亲,也是一个“疲惫的中年人”。(图/《春潮》剧照)年轻的值班医生按部就班,在简单查体后只给她开了血象化验。血象结果出来显示并无大碍,医生建议郑彩凤将孩子带回家继续观察。“如果再烧起来呢?”郑彩凤还是不放心。“超过三十八度五就用美林。”他几乎头也没抬。郑彩凤本还想继续再问些什么,但医生的脸上已经显现出明显的不耐烦。张了张嘴,她没敢再问。姚平的病情总是反复,总是烧,吃了药能顶一会儿,但药劲一过又烧上来。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半个多月了,也去了大大小小的医院,又都说他没病。她急得抓瞎,人要崩溃,唯一的指望是丈夫,就不停地给他打电话想要个准主意,但丈夫并没有给她任何指点或安慰,反而在电话里质问她:“怎么连个孩子也看不好?”“好成绩”是怎么来的?姚平还没有痊愈之时,郑彩凤就有了新的人生决定。她决定要将儿子培养成材,要让他出人头地。她自认有了更为开阔的眼界,有了更为高远的见地。他们那一代还天真地认为只要挣到了花花绿绿的钞票就会拥有一切,然而事实上钱再重要也不过能当个开路先锋。在某些特定情况下,这敲门砖甚至不能敲得开所有它想敲开的门。每天放学,郑彩凤都会搬张凳子坐在姚平对面看着他学习。姚平看作业本,她看姚平。她自己先就厌倦透顶,觉得学习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更何况太多的题目她也弄不清楚,有时竟还要姚平反过来纠正她,使她脸臊的啊。怎么办呢?她就将主意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打到了她所认为的更懂专业也更懂得科学育儿的老师身上去了。有一回她找老师说自己要出趟远门上货,孩子又不能一个人留在家里。老师还是经过了短暂的权衡的,最终因为拿人家的手软而相当识趣地开了金口,说:“如果就一晚上,我带家里去吧,添双筷子的事儿。”《小舍得》截屏。自那以后,郑彩凤三天两头拜托老师,老师不是太愿意,老师的爱人也有意见。家里凭空多出一个外人,虽说是小孩子,但也总感觉有诸多不便。但是郑彩凤把钱往老师手里一塞,老师和老师的爱人又觉得可以继续忍受了。每次考试之前,老师都会丢给姚平一张卷子。每一道题都给他讲一遍,再让他做一遍。如果不讲呢,老师在监考的时候,会不时转到他身边来,用手指头点一点这里,点一点那里,他的成绩就肉眼可见地上来了。他成为母亲、母亲身边的朋友们口中的好学生了。三方都很满意。母亲以为自己高明,用金钱摆布了老师;老师的手段也不白给,摆布了姚平;姚平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受益者,他有好成绩可以对所有人有一个交代了,收获褒奖,而且无须付出努力。《小舍得》剧照。郑彩凤对于儿子的好成绩常常现出一种故作姿态的烦恼来:“就差一分。唉!美中不足。”语气十分遗憾。六年级上学期,一些家长开始想办法为自家孩子寻找好中学。郑彩凤并不着急,儿子姚平没有本市户口,不能按片划分学区就近入学。但是这城市里有几所算不错的私立中学是不考虑户口因素的,中考成绩却相当有名,甚至压过这里最好的公立初中,不过要通过考试来选拔学生。她呢,早就打定了主意,并且成竹在胸。姚平并不想去参加考试,他已经六年级,这个年龄,是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好成绩是怎么来的了。他总是想从这种虚幻光环里逃出来,却又欲罢不能。他有些恨自己,也有些拿自己无能为力。但他也知道母亲的要求是不能够拒绝的,于是被动地去考试。考完了他反而镇定,因为心知肚明事情已经走到了揭晓谜底的时刻,严苛的处罚也许能令他好受一些。他也需要解脱,长期扮演一个与自己迥然相异的角色早就使他感到厌倦。《小舍得》截屏。他在等,噢不,他在盼那一时刻的到来。他做好了承受任何结果的准备。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最不能接受结果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母亲郑彩凤。夜读丨一位住进病院的母亲,和她望子成龙的梦有限个无穷大的和还是无穷大母亲在得知结果后先是固执地认为是那些招生的学校搞了猫腻,为此她特意跑了一趟学校去向老师求得一些行业内幕,以佐证自己的判断。“姚平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怎么可能?一定是学校有问题。”但班主任老师并不认为这结果意外。她很平静。“你要知道,这种学校选拔好学苗,出题的范围会宽,还会拔高的,这并不代表姚平不优秀。”也许,老师说得对。那种私立学校,为了创出口碑,考试出的题目往往刁钻古怪,不正常。是。对。他们不正常,不是她的儿子不优秀。她没有错,儿子也没有问题,班主任老师更没有问题。如果班主任老师出了问题,那就意味着她当初的决定是有问题的。她不能面对这样一个结果。她对自己的责备已经够多的了,是不能够再多了。更何况真闹起来结果也不会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丈夫知道了更加会责备她,就像当初儿子发烧时那样指责她:怎么一个孩子也带不好?这样一想,她不由得胆战心惊起来。《小舍得》截屏。厌倦学习,但不能说姚平最终去了一所学费昂贵的私立中学,然而在这所谓的国际化学校里,他的成绩一直很一般。学校实行半封闭化管理,一周只能回家一次。军事化管理让生活节奏变得有秩序而规律,早晨几点起床,几点早餐,几点早自习,几点晨读,几点上课,几点下课——不,他们几乎没有下课的时间,不是上一堂的老师压堂,就是下一堂的老师提前在门口等待,或者,利用课间的十分钟进行一次小考。他因此而厌倦学习,也厌倦学校。但不能说。对老师不能说,老师会觉得不爱学习的学生不是一个好学生;也不能对父母说,他们会用惊恐的、莫名其妙的、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像罪犯一样。尤其母亲,每至此时,她会痛哭流涕地历数在他身上所花的时间、金钱、心思,这些都成为他不得不背负的债。这些债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小别离》剧照。下一个学期开学前,学校别出心裁,让他们去参观养猪场。目的可能是在于,教育他们如果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去喂猪?他麻木地看着那些被养得毛光爪净的猪,看见它们有清洁的猪舍,看见它们有固定的作息时间,看见它们的饮食被统一配给,为了长膘直到半夜还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大吃大嚼,总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不是跟他们一样吗?只不过它们的名字叫猪,而他们的名字叫人而已。这发现使他更觉惆怅,他总像怀揣了满肚子的心事,总是没办法使自己快乐起来。中考那天学校让所有学生穿上耐克T恤,因为那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红色对号标志,是一种吉祥的预兆。没有任何一个家长、老师和学生觉得这行为诡异,他们学的是知识文化与科学逻辑、理性思维,但他们却在考试时以一种近乎迷信的方式去祈祷最后的胜利。这像是狠狠在抽教育本身一个大耳刮子,十分响亮,但所有人都闭住了自己的耳朵,他们听不见。不,他们不去听。《小舍得》剧照。姚平在考场上摊开卷子,聚精会神,十分认真地做了几道,发现会的少,不会的多,就有些绝望。初中时同学跟他开过的一个玩笑一闪而过,说他那远视的眼神考试不打小抄算是白瞎了。只一眼,他瞟到了旁边的同学答题卡上的答案。没有来得及天人交战,他在草稿纸上按顺序写上ABCD,然后在答题卡下面依次画下一条条小横线,再经过权衡重新涂了答题卡。出成绩了,姚平压线进入本市一所市重点,虽然不是省属重点,但毕竟是一所公立学校。考砸了,一切都完了高中以后姚平发现老师不太管,凡事点到为止,所以干什么就更加自由。要想考试成绩过得去则有许多方法:打小抄,花钱让同学放水,改成绩单,有一次还去老师办公室偷过卷子。在学习上他更加吃力了,初中还能听懂一些,高中能听懂的就更少了。他也有过重新振作的打算,就先从不打小抄开始吧,但每至考试展开卷子,他又像着魔一样不能收手。于是就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但到了下一次考试的时候,他仍旧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仿佛眼睛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忍不住总是要偷看。成绩出来以后,因为自己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也就无法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脸色因此而显得冷冷淡淡的。在老师、同学、家长们眼中,这成为一种谦卑和与年龄不相符的内敛,另有一种暗自发力的上进与韧性。他希望自己真是那样的人,但他最明白自己真的不是。还有人因此而断言,他未来将是能做大事的人。《小欢喜》剧照。随着高考的临近,他越发焦躁不安与矛盾,也越发沉默。他用一枚硬币预测自己未卜的前途与命运。能考好?不能考好?能不能考好取决于有没有机会,近来他一直在关注高考舞弊案,看看大家都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研究究竟有没有漏洞,他想象自己在考场上被抓现形的样子,常常白天就是一身冷汗。他不知道是怎么考完试的,只知道是考砸了,一切全都完了。最后一科考完,他走出考场,脸上泛着阳光一样刺眼的白,他看见母亲站在街对面,用手搭起凉棚遮着北方6月已经暴躁的太阳。等待放榜的日子是令人心焦的,那一阵郑彩凤像着了魔,有时想象儿子超常发挥,结果考进了985、211,大家都来恭喜她,她喜笑颜开,迎来送往,好不热闹,也好不风光。有时也想或许儿子会考得差劲一点儿,但怎么样也能过一本线,当父母的也就满足了。《小欢喜》剧照。结果查出来以后,发现分数并不理想。也不能说是不理想吧,简直使她无法想象。“怎么会这样呢?搞错了吧?!怎么去找分数?”多年前熟悉的情景突然再现,与之一同出现的是她当时几乎出于本能的反应。丈夫姚大强倒很镇定,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的表情于她来说更像是一种羞辱,他没有丝毫的诧异与怀疑。他比自己高明,他什么也没有付出,他一直在冷眼旁观,他早看透了一切。这种想法蚁噬一般折磨着郑彩凤。她觉得姚平完蛋了。但事实上,是她——郑彩凤完蛋了。她的希望完全破灭了,而不是姚平的,也不是姚大强的。但那爷儿俩好像都对于这一点心知肚明,这就像是一出讽刺剧,她深深地被这讽刺意味给刺痛了。《小舍得》剧照。姚平拿出报考通讯来,两个人几乎头碰头,找到姚平的一分一段专业,拿尺比着,讨论这个学校怎么样、那个专业怎么样。郑彩凤忽然看到当地某大学竟然有个本科招生,姚平的成绩正好符合分数要求。一看是“3+2”,有三年在国内念,两年需要去国外念,学费当然相当昂贵。郑彩凤一下子来了精神,手指点到那专业下面,告诉姚平:“就它了。”姚平还是微微犹豫、挣扎了一下的,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学习那块料,只想学门不会使自己陷入难堪的手艺,早点儿走出校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但,他看了一眼狂喜的母亲,再一次妥协了。《小欢喜》剧照。妄想型精神病人姚平从国外回来后,照例要找工作的。郑彩凤听说外企好,在那里上班的中国人都不说中国话。她想儿子在国外待了两年,说洋话应该没问题。她不知道那所破学校是国外的野鸡大学,姚平在国外接触的也都是中国人,所以外国话虽然会说两句,却并不灵光,远没到挥洒自如的程度。他在一家新开的培训机构找到一份教英语的差使,跟父母说是先熟悉熟悉国内的大环境,用以过渡。没想到,教了几天竟然叫调皮的学生寻到了破绽,让他在课堂上出了丑、露了乖。姚平陆续又找了几份工作,却没一份干得长,好在不需要他养家。有时已经是失业的状态了,但他每天早晨仍拎个公事包出去,做出去上班的样子,家里也没有人察觉。一天晚上,几个同学找他出去喝酒。开始是他们吹姚平听着,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好吹的,这些年他就没什么好吹的,就只是听,一杯接一杯地陪着喝。喝到半夜,酒气冲上头,他突然间站了起来,举起酒杯,说:“你们谁有我牛×?老子上高中就逃学嫖过女人。”“我把她整死了。”大家又是哄然一笑,都说他醉了。“你们别不相信,我姚平本也是干大事的人。”《平原上的火焰》剧照。隔了两天,郑彩凤正在市场里跟人甩扑克呢——反正也没有顾客,却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居然是警察局的。可笑不可笑?她家里没有人作奸犯科,警察找不着她。警察却说是大事。大事能有什么事?警察说,你儿子杀了人了。连审带判,该案来来回回、前前后后约莫一年多才算全完事。那一年郑彩凤一头的黑头发大半都白了,她并不去染,只到处托关系、找律师,想把姚平捞出来,却也没什么结果。这时候有人提醒她,说她丈夫姚大强家外又有了一个家,外面的女人大胖小子都养出来了。她才想起,姚大强好像确实三天两头不着家了,她怎么没有注意到呢?她很愤怒,拿着刀,追丈夫,说儿子已经这样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出去找别的女人快活?还是不是人?长没长心?丈夫在前面跑:“你天天疯子一样,但我们老姚家不能断了后。你不能生,还不能让我找别人生吗?儿子都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逼他……”丈夫和家人在她再一次发威时叫来了精神卫生中心的大夫,说她精神病发作了。几个彪形大汉,把她按倒在地上,用膝盖顶住她已经瘦下来的干瘪的后背,菜刀被扔在不远处。路灯次第亮起来,一直延伸到城市的尽处。《沈阳沈阳》剧照。郑彩凤躺在束缚床上,认定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一个不疯的人,是不会被关进精神病院里的。这不科学,也不文明。她刚被注射了一支安定,眼前的世界模糊起来。第二天醒来,护士拿给她药,她顺从地张大嘴巴,一口吞了下去。饶是见多识广的护士也有些奇怪,说:“昨天闹得还很凶,今天就这样听话了,真是不可思议,果然是一个精神病。”于是像哄小孩子一样拿话语去鼓励她:“你这样就对了,早点儿好早点儿出去。”她低下头想了想,笑了,抬起头来看护士,问她:“我出去能见到儿子了不?儿子能放出来了不?”“能。”《东北警察故事》剧照。“那好那好。”又抬头问,“你不骗我?”“不骗。”“需要多少钱?我有钱。”她向口袋里面一掏,当然那里并没有一分钱。她犹豫一下,做一个爽利地掏钱的动作,然后捏住钱的样子,递了过去,问:“够不够?”医生说,妄想型,她得的是妄想型精神病。是啊,她是曾经有过太多的关于这世界的妄想啊!作者丨三胖子编辑丨谭山山校对丨邹蔚昀